變臉記

潘 山

睡一午覺,90分鐘醒來,麻醉師要我張嘴,就這麼瞬間,「一個命令,一個動作」,我老兄已經被「拔管」了;我眼巴巴地望著頭上無數探照燈,一位操刀的「劊子手」含笑地閃進來,「工作完成了」,我知道「好快刀」的手術,神不知、鬼不覺地把我右邊的腮膀子整個「做」掉了,我還要趕緊「歪」著嘴巴,致謝不已。

旅居加拿大12年,這回見識到頭頸外科─耳鼻喉專科醫師的乾淨俐落,不收紅包,也不講情面我被家庭醫師馬丁(Dr. C.W. Martin) 轉診時,還以為只是一點點淋巴結,像一顆綠豆,可以滑動而無痛覺,同行的口腔內科馬醫師(Dr. H. Ma)說,看了活體切片就知道「真相」了。於是我到兩位不同的耳鼻喉師的診所,兩位都做了鼻腔內光纖插管,查看有無東方人常見的鼻後出血,或是醫鼻咽癌的跡象。一個大夫(Dr. K. Tawashy) 說:「沒事了!回去工作吧,一年後再追踪。」另一個大夫(Dr. D. Vargas) 卻馬上就做了活體穿刺,兩針狠狠地戳入我右邊下巴的外緣,這箇針頭道具我是司空見慣的,我一點都無懼,他客氣地說:「我想是戳到要害了!」

從春節後,我依然欣賞春暖花開、福滿人間的樂趣,享受生活,享受工作。尤其擔任義務領隊,慢跑社區,樂在其中。三月三日病理診斷揭曉了,叫做什麼「多形性腺瘤」(Pleomorphic Adenoma),也叫「混合瘤」(Mixed Tumor)。老天喜歡跟人開玩笑,我的榮總副院長胸腔外科得了肺癌末期,台大的肝臟「手」術專科得了肝癌,我是卅年資深牙醫也「得獎」了,一種唾液腺的良性腫瘤(涎腺腫瘤),大約80%發生於腮腺(Parotid),40~60歲時,較易罹患,而且女多於男,大約6:4,我身列其中,悲喜交加。

老天要送人禮物,你能躲嗎?如果人人都有份「天賜」的疾病,你能選擇嗎?有人先天「得天獨厚」,或許早夭,有人後天「得享天年」,或許病魔纒身,力不從心,真是「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」。因此,我也得感謝上天的「賞賜」,中年得「瘤」又如何?與癌共生也無妨。我想要「青春不要痘」也不行,這顆酷似「綠豆」大小的結節,就在我右邊腮腺的下緣切端,間歇性地慢慢成長,卻不附著於深層組織或表皮,我的咀嚼功能,一如往昔,能吃能咬,皮膚依然完好,縐紋不多不少,恰如年紀,沒有任何潰爛現象。

三月中旬,我去溫哥華總醫院見到了「素昧平生」的頭頸外科安德森醫師,劈面就問:「你來幹嘛?」我還沒答話,他又急著說;「我沒有任何的病歷資料,誰把你轉來找我的?」我禮貎地告知他,我的來龍去脈,我手上的病理報告,白紙黑字的影本,也是「貨真價實」。他神氣活現地睥睨一下,慎重地知會我必須開刀,切除整個腮腺,由右耳臉邊乃至頸部外緣,20多公分切痕,掀開皮膚,完全摘除腮腺,以免日後的腫瘤病變,轉移或復發,而保守的放射療治是無效,也不可用藥治療的。小兵碰到外科的「大將」,還有說話的餘地嗎?我從不「討價還價」,也不冀望部分切除。「斬」掉一個腮腺,祇是分泌的口水少了,頂多吃東西時,比較不潤滑,說話嘛,也不會口沫橫飛,何況我的口腔還有兩對舌下腺和腭下腺,加上還有個健康的腮腺,還有五個唾液腺,我的「本錢」可多著呢!

「坐五望六」的嬰兒潮,算是如日中天的精英,論「才」、談「財」、說「貎」都是成熟的所謂「三高」階級,高學位、高經歷和高所得。我躋身其中,誠為好運,更慶幸罹患良性腫瘤,得以早日手術是好事。醫生誠懇親切,老神在在,我也信心滿滿,與「大將」見面五分鐘不到,立刻簽下「手術同意書」,回家等候開刀通知,他又順便知會我,他的老爸也是牙醫同業,在鄰省亞伯大開業,我沒時間問他「為何不克貂其裘,繼承父業?」孫子說:「將者,智信仁勇嚴也。」安醫師「大將」看起來,似有幾把刷子的。

近卅年臨床牙醫,幾乎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,時時處處都忙於照顧病患的「面子」,維修他們的口腔顏面,讓他們看起來漂亮,笑起來燦爛,美齒如玉,潔白光亮;說話的時候,字正腔圓,擲地有聲。至於「裡子」,更是黃金白金烤瓷牙,滿嘴玲瓏剔透,讓他們個個享受美食大餐,吃軟也吃硬,冷暖吞嚥無掛礙。然而我自己的臉上刀疤有痕,越想就越不好玩了。本來以為自己假裝看不到也無所謂,問題是人家看了會怕怕,特別是小孩子看到頑童叔叔,「審美」的五官,大打折扣。蒙天厚愛,多少俊男美女,出於專業的手藝,一一誕生,重見未來;如今也輪到我,接受面子和裡子的「養顏有術」。資訊顯示多於50%的混合腫瘤,都鄰接著臉上第七對中樞顏面腦神經,掌控上方額頭肌,眼輪肌,皺眉肌;中間到耳朵前面的眉毛下制肌,鼻肌,大小額骨肌,口角上舉肌;下方控制口輪肌的下部,連同頰肌和笑肌;再下方到下顎邊緣,頸部肌;還有耳朵後面的額肌,包括後耳介神經的分支,控制耳朵肌肉。我的瞭解是,顏面神經及其如手掌五指般的神經分支,「導演」臉部的感覺,支配「演員」肌肉的表情;再完美的手術,都會傷到上述的顏面神經的分支群。「破相」是難免的,「變臉」自不在話下。

安德森醫師說:「你的右耳下半邊會終生麻木」,我也接受開刀切除腫瘤是無可避免的不二法門。我唸過人體的神經解剖學好幾遍,略知顏面神經切斷後,想要冀望再生,幾乎不可能,而且常常發生再生神經纖維(喬太守)亂點鴛鴦譜的現象。那就是眨眼時,卻嘴角抽動;咀嚼時,卻不知不覺地流下眼淚,號稱鰐魚淚,熱淚汪汪,哭笑不得。這是應該生到口腔唾液腺的神經纖維,卻誤長到眼角淚腺的結果,演員表情的演技,十分誇張。好了,夠聰明了,可否請「大將」刀下留情?他說,「你放心!每個人都愛面子的。」不是只有老中才「好」面子。

孔老夫子有言,「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不可毀傷」,現在面臨裡子和面子的生死關頭,祇好向「大將」先小人後君子的下「戰書」了,我恭請美國和加拿大的癌症中心提供情報,得知北美首屈一指的尖端醫學院,對此混合瘤的診治方針有所了解,針對手術過程,前前後後,一目瞭然,拜電腦科技、國際網路所賜,且於我最不甘心顏面神經的切斷問題,他們專家說可以立刻接回去,斷了就修補,就像斷了指頭可以接回去的顯微外科一樣,那有什麼難處?至於刀疤,那就更不用提了,誰說會「刀下留痕」呢?沿著皮膚的縐紋切下,簡直不會讓你親眼目睹,有真人手術後的影像為憑。頭頸外科高手,本身就是出色的整形外科,用可吸收的縫線在皮下,任誰也看不到,摸不著;至於皮膚表面,更不必縫了,貼上一片可呼吸的強力膠帶,讓傷口復原得服服貼貼,頂多有條細管在頸部引流,血水流一晚就夠了,手術90分鐘足足有餘,而且住一宿觀察就可出院。

我有兩箇月的身心「備戰」,可以說是「以逸待勞」,安「大將」征戰兩家大醫院,卻是疲於奔命,除了溫總醫院外,也去素里紀念醫院弄刀「做人」,從不與我對話,更不用說明術前的注意事項。直到手術日的前三天,他的祕書才匆匆來電,傳真6頁,要填寫自述的身體狀況,我就順便附他一封「請教」作則守則的看法;沒想到他「大將」作風慓悍,竟然在手術房的間歇中,皮笑肉不笑的致電予我,說「Dr. 潘, 你最好另請高明,俺不幹了!」我的媽呀!他自負的認為「將在外,君命有所不從」,他「大將」居然在我的「殊死」決戰當頭,想要「臨危換將」,或是「臨陣脫逃」。真是沒想到,區區小兵如我,竟有這種能耐,一紙兵書,「不戰而屈人之兵」,更意外的是,我也是很自不量力的「自命不凡」,「說大人,則邈之」,對「大將」的老舊兵器有所質疑,尤其是他慣用的神經監視器,似乎不敢苟同、不屑一顧。

手術前一天,我照常看顧大堆病患,也為其中一位動刀,給幾位裝了假牙,診所運作忙得有序,八位娘子軍團,個個將士用命,讓我無後顧之憂。大家「心照不宣」,默默地為我打點料理;還有遠方的老媽把擔心化為關心的動力,大哥為我唸大悲咒,大妹要我放下世間的「實有」,包括身體上的器官組織,二妹曉以大義給我加油,小妹幽默地要我去「養顏美容」,也有愛莫能助,想做點什麼,卻又無可奈何,親朋好友與後援會,人人都枕戈待旦,萬般準備為我祈福助念精神戰,在加拿大的老岳父、老婆和兩個孩子,都用傳統神國的武器─玫瑰經,來如臨大敵。當晚夜色茫茫,星月無光,收到我的緊急聯絡人露絲的電訊,送我兩首詩篇(Ref. #1, #2)當做「護身符」,並為我的安大將軍團禱告,祈求上帝經由他的手,仁心仁術,手下留情,刀下留人。同一晚間8點檔,緊急會見「軍師」家庭醫師馬丁,親自簽下手術前戰書,兩頁醫療清單,「武器彈藥」一切就位。

5月18手術日,天清氣爽,我遵從白衣天使的囑咐,前一晚的晚餐後就得禁食,除了喝水外,12小時概不進食。送了小兄弟上學後,我逕自帶著86歲的老丈人去泡澡,他需要水療背痛,而我也要依慣例的游泳一千米,然後去美加邊界加滿昂貴的汽油,一臉嚴肅的美國海關的官員,祇問了一個英文字「目的?」我也面不改色地答道:「汽油」,就這樣通行無阻的過關了,打道返回加拿大的邊界也是順暢。問好診所的娘子軍,特別致電昨天手術的病人,這樣去素里醫院有點從容不迫地「耍酷」,隨身只帶個數位相機,紀錄人生旅程。

我怕嬌妻既緊張又害怕,拚命講笑話,祇是她不解風情,還說我真會「折磨」人,我不過請她為我照幾張手術前的「寫真」集,她小姐居然說出良心話了,可不是臥榻病床的「久病無孝子」,倒是做個急將被宰割的病人,還不容易。做病人,本身要具備「病人」的同義字─「耐心」而已。我自認為是最佳病患,永遠的耐心,無限的感激,何況加拿大的公醫健保,是世界聞名的,醫療水準也是無庸置疑的,太太與我,多年併肩作戰,是我最可靠的伴侶,我們如約而至「戰場的最前線」─手術接待室,就像登機前2小時要提前到達機場,畫好機位;我申請了加幣130元的私人病房,反正祇住一晚,而且不是馬上有床位,祇要等待即可。

脫下便服「軍裝」,換上輕鬆寬大的「戰袍」「和服」,可以仍然穿著自己的皮靴,我正納悶,難道時代真的變了,手術房前可以穿著便鞋,進進出出,而且還可帶著自己的眼鏡進開刀房嗎?原來,我祇是在手術的候診室而已,或坐或立,自由自在,臨門手術的前一分鐘,我戴上頭套,穿上鞋套,就這樣「大搖大擺」地走進手術房內的等候處了。隨後又等了大半個鐘頭,一位資深的護士模樣,再來驗身問名的,確定是我「本尊」,手腕扣上姓名標示圈。不久麻醉師就來了,我們兩個閒聊話家常,居然是我居住「桃花村」的鄰居,東南西北亂扯一通,還說來日抽空與我騎單車,參加長跑訓練,我建議他在手術房無聊時,可以順便做點伸展操,我也用「心戰」討好他,請他就用我的右手臂較粗的血管,一針見血。可惜他老兄不信邪,戳了三針左臂,硬是「碰臂」,還是回到右手臂來,一旦找到靜脈,馬上點滴注射,說時遲,那時快,我即將昏迷的一剎那,隱隱約約地聽到他老兄跟操刀的安大將說,他找到了一個鄰居,現在來「受刑」了,就這樣我有90分鐘不省人事,「人為刀俎,我為魚肉」了。把生命交給上帝,把疾病託付給醫師,上帝透過他的手,剷除毒瘤,如是手術成功地挽救了我的性命,促進我的健康,得以更新生命,再為人生奮鬥!

雖然術後,我的右臉至耳朵,整箇麻木;說話時,右邊眼睛像「上吊」一樣,會無緣無故的流下淚來,還好我的眼睛可以閉目養神,不必用鉛塊壓著眼皮,或戴著墨鏡睡覺;咀嚼時,自然口乾舌燥,不能大塊朵頤,祇要小心地細嚼慢嚥,多喝水也可幫助消化,未嘗不是好處。三更半夜,嘴巴嘟不圓,暫時不得吹口哨,甭想呼風喚了。比較難過的是,「名嘴」的表情不一,喜怒哀樂祇有「左臉表述」,也好,喜怒不形於聲色,不是更莫測高深嗎?重要的是我這個人是好的,我的心是熱的,我的手藝是為人群服務的,我的雙足更要踏遍天下,邁向「天意」的旅途,誠如興漢兄致老婆的打油詩:

『潘安相貎我不要,
石般愛情我才要。
虎將雄風驚鬼神,
紀錄變臉逞壯懷。』

感激素里醫院安德森醫師(Dr. D.W. Anderson),麻醉師(Dr. S. Lang) 和護士站夜間值班的天使。特別致謝姜神父在母親節後的一整天,悉心帶領我們「避靜」,剖析祈禱的真諦。謝謝基督服務團的弟兄、基督活力運動的姊妹,華人醫學會長醫師,祈禱會領導姊妹,夫妻懇談會的伉儷,一群熱愛健康環保生活的綠色之友,一票路跑的領隊,還有許多忘年之交的教授和講師益友。

我相信那些日日夜夜為我默默祈禱的親友,尤其是86歲超級老媽和老丈人,眾兄嫂弟妹、夫婿、妻女、小兒等,感謝您們不舍晝夜的能量付出,謝謝您們讓我再度謙虛地「做人」,做一個如尼采所說的,「懂得為何而活的人,差不多任何折磨、任何病痛,都可以忍受得住。」讓我們共同歡喜地過一個更有意義,更有價值,和更多豐富的生命。

Ref. #1, #2 兩首詩篇:

#1. “LIFE’s JOURNEY”

Alone with none but You, my God
I journey on my way
What need I fear, when You are near
O Father of night and day?
More safe am I within your hand
Than if a host of angels did round me stand.

#2. “SUCCEED WITH THE LORD”

Lord, help me to remember
that nothing is going to happen to me today
That you and I can’t handle together.
Amen.